你的赐予比索取多

2012-06-26 13:08 907

杜丽

    记得在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，一天晚上，我和几个同事站在单位的楼顶上闲谈。举目四望，只见不远处有一大片房子都被拆掉了。新的工地正在搭建之中，残砖断瓦之上，只有一幢房屋还孤零零地立着。里面有灯光，有人影，有日常生活。
    在它的外墙上，用白色字体写着一个大大的“拆”字。
    我长久地注视着这所孤立在废墟中的房屋。
    也许真的如大家所说，主人因为条件不理想而拒绝搬离。
    但我却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：也许房主只是不想离开这块居住了多年的地方。
    我也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，我不喜欢改变。我喜欢老样子，老地方，我喜欢永远不变。
    我是那种坐上了火车、汽车就想一直坐下去，不想到达终点的人。
    ……我之所以喜欢它，是爱它的静止不变。
    这是我曾说过的话。这句话湮没在其他无用的情节中，像落进水池的一根针那么绝望，那么难以打捞。
    我曾住过的大杂院隐藏在一片繁华市区里面。其中的生活真实到使人难以置信。
    我的小屋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。邻居间岂止鸡犬之声相闻。
    右边的邻居男女主人都是吃劳保的。儿子已上高中，三口人还挤一间房。在“男主外、女主内”的古老原则下，一家人过着清苦、平稳的生活。男主人一天到晚咳个不停，但仍骑着自行车在外面跑，女主人则进进出出洗涮不止。
    左边的邻居男人是开出租车的，女儿也在上高中，成绩不错。一家人日子过得兴兴头头。
    “我们孩子她爸爸身体不好。”女主人说。
    男主人中午总是准时回来。拎着热水瓶，手里攥着个半导体收音机，大声播放着评书连播节目。午饭后他休息一阵子就出去，晚上七点多才收工回来吃晚饭。
    因此，他们家总在烹、炒、煎、炸。感谢这不散的香气，常常能唤起我对生活的热情。
    一天晚上，我一进巷子就碰上母女俩并排骑车过来，又忽地掉头向前去了，别在一辆红色的夏利车前。俩人齐声喊到：“你才回来呀你！
    我一看表，才八点。真是幸福的一家。
    还有一次，是中午，我在屋里听到外面这家的女儿在喊：“这下可要出人命了，非出人命不可了！”
    我听了一惊，奔到门口。这个女儿正和一个女同学在锁车，她头也不抬地接着说：“昨天中午我回来她就不在家，今天又不在，想把我饿死呀！像她这样当妈也太容易了！”
    我乐了。但不知为什么，眼里很快有泪水涌出来。
    最真实的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啊。
    巷子里常有小贩吆喝买卖。有个卖蜂糖的，吆喝声格外特别。 
    “卖蜂糖——喽——”
    那声“喽”半天才响出来，像是被人捂住嘴巴半天才松开，让人听了很难受。
    巷子里还有个修鞋匠，他不用吆喝，只是坐在那里。我常见他捧着一大钵子面条呼噜呼噜地吃，从没见里面有任何菜。他修鞋的本领极高，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。
    有一天早晨，他刚开张。我走过他的摊位，见他正将镶在镜框里的营业执照拿出来。还没有顾客来，他坐在早晨的光线里，双手抱膝，像运动员起跑前的样子。我想，我并不比他更孤独啊。
    有一对父女。女儿是智力比较弱，爱笑，那种毫无保留的笑。用手指指点点，耸肩，哭。女儿十五六岁的样子，皮肤雪一样白，五官十分清秀，衣着洁净。若是正常孩子，不知会有多美。
    父亲拉着她在巷子里走，走到每个摊位前停留一会儿，跟人交谈几句。女儿则在指点，笑，口水流下来。
    我注意到这位父亲是因为我碰到他带女儿散步的次数太多，以至给我一种错觉，他一天到晚都在照顾这有病的孩子。而对投来的各种目光，他不仅坦然，更是视而不见——他完全把女儿视为正常。
    一次，在巷子外的百货商店里，我见父女俩正在跟一个柜台前的几个女售货员说笑。等他们走开去，我去柜台前问他们刚才买了什么。
    是女儿买的腰带不合适，来打几个眼儿。
    我问这女孩子怎么回事。
    原来，当年母亲怀她时，发了一次高烧，就生下这样的孩子。孩子还小，母亲就再嫁了。
    “这当父亲的真不容易，又不是男孩……多不方便。”其中一个售货员说。
    “可别说，这父亲真是相貌堂堂啊！”另一个说。
    次日晚上，我在巷子里遇上了正在乘凉的父亲。他已开始谢顶，果然是仪表非凡——他并不是非过这种生活不可。
    走过他身边，我对他充满感激，正是无数普通人这种不为人所知的努力——如塔尔斯基所说，这种向上的艰难努力一松劲儿便会变为向下的飞速坠落——他的道德勇气，他对命运的担当，他的耐心，他的尊严，才使我们这严重超载的社会巨轮在吃水很深的情况下向前徐徐驶去，从而也使整个人类能够生生不息，绵延不绝。
    在这位父亲面前，有谁能宣称自己比他更聪明，更有资格谈论爱与生，痛苦与幸福？有谁敢说自己的悲欢得失更值得宣泄？
    那年夏天，这城市的暴雨格外多，有几次都夹杂着狂风雷鸣。
    我的屋顶上有一块普通玻璃充做天窗，雨点落在上面，叮叮当当，清脆惊人。
    暴雨之夜，我站在这小块玻璃屋顶下，仰头看晶莹剔透的雨点在上面蹦蹦跳跳。
    电闪雷鸣中，我不敢稍稍松懈，生怕自己不想再支持下去了。
    于是，我将注意力转移到担心屋子漏雨上来，开始四处察看。
    我想起帕斯捷尔纳克对生活的话：
    感恩吧，你的赐予比索取多。